我習慣把天涯當做咫尺,咫尺當做天涯。
因此,對於週遭的現實(咫尺)總覺得疏離和陌生,
而對於遠方(天涯)總有種捨身忘死的深情。
■人間副刊
咫尺何處天涯 張瀛太 (20070214)
這次旅行,是用美景來誘惑自己,
並盡其所能的以遙遠和艱辛為考驗,
像個豪賭,我把希望全寄託在這趟遠門上。
至今為止,
我總以為不可能在所在之地待得長久,
更不敢想像何處終老的問題。
我對於現實沒有安全感。
我想遠走他方。
我習慣把天涯當做咫尺,咫尺當做天涯。
因此,對於週遭的現實(咫尺)總覺得疏離和陌生,
而對於遠方(天涯)總有種捨身忘死的深情。
近乎絕望的深情,蠟炬成灰。但仍一往情深。
多年前我以為是因為愛,一場異族之戀,使我對遠方有了憧憬,
對天涯有了寄託。但後來卻懷疑,那是因為愛上遠方,
才愛上遠方的那個人。爾後又因為有了那個人,
使自己對遠方的依戀有了合理的藉口,
從而將一切的希望、愛和絕望都歸諸於此。
我不斷舊地重遊,幾千公里之外,猶如久別的家鄉,
一種溫慰的擁抱和淚流滿面。
難以形容那種激動,灰濛濛的天空,晨曦卻似西沈的暗紅太陽,
還有滿目枯枝以及枯枝上的巨大鳥巢──一幅絕望的場景,
一次意外的相逢,一場驚心動魄。
我是活在這樣的記憶與執著中,長達八年,其間經歷過何種生活、
奔波與衝擊,與我無關,我所居住的城市,也與我無關,
我所熟悉的友人、從事的工作……等等,似乎只是夢後的餘緒。
是的,當朋友問我為何對台北如此陌生,卻對彼地如此熟悉,
我無言以對。我該如何形容,自己見到的只是「天涯」,我看不見「咫尺」,
或者,是以近乎厭棄或麻木的態度視而不見;有時則是逃亡。
能說什麼呢?我是以追憶來實踐現在和未來,
如果說這兩千多個日子都只在同一條路上徘徊,
那未必為了重溫舊夢,是為了自己能有的付出而狂喜而珍惜,
生之喜悅原本就在哀與喜之間益增可貴。
記憶是在於「事件」而非「時間」,
當生命只被有意義的記憶充滿,其它干擾將不足為道。
我聽不見那些雜音、看不見那些林林總總,
我的心思專注最美好和動人的一刻,那一刻便成為永遠,
它持續在我的生命中發光。
過去一年多,我在厭惡和恐慌中渡過,
對工作環境所牽涉的人事極端嫌惡,
覺得很難保持以往的單純和自在,有種陷身泥沼的憤慨。
其實它在我生命中微不足道,這是一年後才恍然大悟的,
但當時只覺得了無生趣。起先以為用旅行可以治癒,
這是對我最有效的解藥,我努力往台灣以外的地方去,
往最嚮往的險地和最熟悉的故地去,即使住在旅館,
都有種解脫的快感,最重要的是,
甩開一切與自身有關的事物和印象,
像個與自己無關的陌生人。
然而實際感受,是很疲憊的,
最糟糕的竟然是喚不起自己一點點活著的樂趣,
但也不至於死;於是我又想了許多取悅自己的方式,
搜集了以往最喜歡的物件,但同樣引不起一點興趣,
堆在面前,看也不看。
我找了相識十幾年的師長和朋友,若無其事的見個面,
然而預先醞釀的情緒和設想的悲慟場面一點也沒發生,
我只是不痛不癢的說了些心事,好像自己還過得去,
好像只是敘敘舊。
我知道,自己失去了可貴的傾訴機會,沒有第二次了。
幾乎走投無路,只好孤注一擲,約了個不熟的朋友,
去海邊,想把心事一股腦倒出來。然而話題卻偏了向。
兩個不熟悉的異性友人坐在一起,談不上心事,
只是很靦腆,我努力要提,可是氣氛不對,
而那人對著漆黑的大海打著呵欠,
每隔幾分鐘就提醒你:時間不早,該回家了。
他累了,我們各自回家。
第二天我又不死心的想對他講清楚,一大早打電話去,
然而氣氛更不對,好像自己只是無聊的想找人打發時間,
而對方正忙著出門,我很快掛了電話,關掉精心挑選、
播放了幾個小時的蘇聯悲劇電影主題音樂
(打算醞釀氣氛,對方一定沒注意聽),
我想起契訶夫那篇講悲傷無人訴的小說,
安慰自己沒小說裡那個主角可憐,
可是心裡並沒有比較好過。
訕訕回到床上,打算藉睡覺把煩惱忘掉,
窗外陽光亮得令人懊惱,我戴起眼罩,
以為可以睡著,鄰居卻開始聽歌,
歌聲像陽光一樣大鳴大放,是八年前流行的歌聲,
一遍一遍,往事倒流,唱到人悲從中來,
眼淚溢出眼罩、浸滿耳窩。
我懶得擦淚,索性翻翻身,讓眼淚返覆回流,
全部由眼罩吸收,溼漉漉的,也懶得把眼罩擰乾。
第二天摘掉眼罩,眼睛紅得像落日,
我頂著懊惱的陽光去醫院,
把不像哭紅的眼睛給醫生看了看,
若無其事的為結膜炎編個理由,好像自己過得還不錯。
領藥時,瞥見一位十多年前的舊識,
她未必認得出戴口罩的我,
但總那麼有意無意的瞄向這邊,
不知道該在這樣的時刻和她打招呼嗎?
我裝作視若無睹,希望她原諒我……
然後她走了,我低著頭往另一個方向出去。
陽光不見了,路上刮起風,車水馬龍,
我卻聽不見什麼聲音,好像這個城市與我無關;
可是也沒有孤零零的感覺,只是滿心厭惡。
我確信我厭惡的不是自己,只是需要換個環境;
也許旅行仍然可以治癒我,只是先前的地點沒選對。
我把帶回家的眼藥膏點上,
所有恐慌和傷感當做細菌一併給塗掉了。
我開始計畫一次更遠更嚮往的旅行,很憧憬的地方,
也許曾因為語言、昂貴、害怕或其他原因沒有勇氣去,
不妨就去一次吧,把它當做慶典慎重的籌備。
至於那個吸滿淚水的眼罩,醫生建議我別用了,
我沒丟掉,只是洗乾淨了,改當口罩用。
我戴著眼罩改成的口罩,看著太陽,為自己的節儉覺得好笑,
也為先前的眼淚覺得莫名其妙──
那些時刻在生命中多麼短暫,我可以若無其事的放掉,
但不必故意當做若無其事。
這次旅行,是用美景來誘惑自己,
並盡其所能的以遙遠和艱辛為考驗,
像個豪賭,我把希望全寄託在這趟遠門上。
結論很令人滿意,計劃完全實現,豐富且成功,
我解決了旅途所有的困難和恐懼,也找到了期待中的美景。
但沒有快樂。
不明白是什麼道理。只知道自己並沒有想像中忘情,
喚不回昔日的單純,卻好像背著沈重的包袱走千里路。
朋友說,是中年危機。
也有人說,一個人旅行很辛苦,該找個伴。
我一度以為,就是這原因了,可是還有些說不上來的難以釋懷。
那是一種被「自我」獵逐的感受,覺得該脫離一些辛苦、不幸,
於是努力擺脫自己,希望藉由放棄現在的我,找到更新的人生:
一個因脫胎換骨而幸福的我。只是,我習用的方法失效了,
越旅行越累,這令自己消沉好一陣子,以為得了憂鬱症。
一位證實患憂鬱症的朋友最近和我聊起,
說他家有隻狗,年紀大了,可是不知道自己已經很老,
爬不高也跳不遠,總還是愛玩些小狗時代的遊戲,
心境也像孩子……我們望著略顯憔悴的彼此,
覺得對方笑起來還有一絲天真。
我問他憂慮什麼,他說他怕老。
我看他的確變老了,但還不夠老。
他像孩子一樣拉起我的手,好像要去遠足,
可是只在附近繞繞就迷路了。他告訴我,
兒時的迷路經驗使自己不敢出遠門。
我答應他,要帶他去旅行,不過得想想適合彼此的方式。
他說,別為他費心,只要能坐在異鄉的路邊靜靜看人,就很滿足了……
而我呢?似乎也一樣。
但我真的以為自己喜歡遊遍諸國。
我的確忘了,自己早已進入不同的階段,不再是昔時的我,
自然也不會停留在原有的生活經驗裡;
就像童年所喜愛的玩具和零食,現在取悅不了我了,
可是卻一直記得它們有多誘人。
該去開發不同的快樂泉源了,我這麼告訴朋友,
然後一道去騎單車放風箏,我們把那些舊的我寫在風箏上,
放它們遠走天涯,而留在地上的,是與咫尺更貼近的自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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